Look For

1.

八月的伦敦，晚上九点多还未陷入夜幕。地面积累的余温还在缓慢释放，泰晤士河畔的风却已夹杂丝丝凉意。

安达走过古老的塔桥，沿着河边踱步到了南岸的莎士比亚环球剧场。他手里握着一本暗红色皮面记事本，经年累月的摩挲，封面已微微褪色。

简朴的白色建筑前，有鸽子盘旋着落在捧着面包屑的人的手心，远处夏令营的学生吹响了集合的口哨。年轻的恋人，带着孩子的父母，白发苍苍坐着轮椅的老人…热闹嘈杂的旅游打卡圣地，安达却只是安静地坐在远处的石阶上，默默打开记事本，翻到最后一页。

2021年8月16日，伦敦，阴

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’s day?

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.

莎翁在这里写下十四行诗。我常常想，爱情是什么，是荷尔蒙？是多巴胺？保质期三个月？或者三年？我只知道，再伟大的诗人也无法用文字来诠释爱情。我曾拥有过，现在却离我如此遥远。我曾想紧紧握住，却如流沙般溢出指间。

这是黑泽失踪前的最后一篇日记。

2.

三年前那一天的记忆仍旧鲜明。安达早早来到公司，打开电脑将这一天的工作计划安排好。他调职到长崎分公司已经快一年了，作为新部门的负责人，每天的工作满满当当，经常不知不觉加班到深夜，周末也时常在公司度过。不过这样也好，忙起来，就没有机会常常想起那个人。

那是梗在胸口的刺，已经痛到麻木，不去触碰，便不再会觉得疼。

中午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来电。“安达，你好，我是黑泽的姐姐，之前我们曾经见过一次面。”

不知为何，有非常不好的预感。安达握住手机的指节有些泛白。

“我现在在你公司的楼下，方便的话，能见面说几句吗？”

同事们都很惊讶，这还是安达来长崎分公司后第一次请假。中午离开公司后，他甚至连公文包都没回来拿。

黑泽姐姐已经离开，临走前交给他一个纸盒和一个密封袋。他深呼吸好几次，颤颤巍巍地打开贴着“安达清”标签的纸盒的盖子。

里面是一套深蓝色丝质睡衣，一条红黑白三色相间的条纹围巾，还有安达去年参加企划赛时制作的打气夹。

最下面，是四本暗红色皮面的记事本。和密封袋里装着的那本款式一样，总共是五本。

“我没打开过纸盒，只翻看了密封袋里的本子，是优一的日记…我想，应该和这个盒子一起交给你。”

“这本日记是从伦敦寄回来的，被他落在了酒店房间，幸好扉页有写联系方式和地址。”

“接下来我要说的，你可能会觉得难以接受，其实我也无法接受，但这却是事实。优一回国的航班在飞行了五个多小时后失联了，至今没有消息。虽然还没正式宣布，但航空公司已经判定没有生还的可能了。”

3.

2021年8月14日，布里斯托，晴

听说这里有从1979年就开始举办的热气球节，每年只举行四天时间。临时决定从巴斯小镇过来，坐火车只用了15分钟。

运气很好，赶上了只有周六才有的点灯仪式。现场气氛热烈，开场音乐《The greatest show》是我在安达家里和他一起看过的电影的主题曲。

要是能带安达一起来就好了。我居然不可抑制地产生了这样的奢望，其实我们连一次正式的约会都没有过。也不是不习惯一个人，毕竟那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了。

预订了一小时的热气球巡游，稍微有点恐高，但是上升时看到了很美的晚霞。和安达分手的第236天，离天空最近的时候，我许下一个心愿，如果可以的话，希望安达能回到我身边。

安达大口呼吸着，将日记合上。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，他仰面朝向夜空，热气球的火焰被眼泪模糊得只剩下一团团光晕。

4.

空难发生的概率大约只有四百多万分之一，其中大多数是在起飞和降落的几分钟内发生的。看似平静的天空，其实和大海一样凶险，一个低空中的风切变，就能将铁翼的巨鸟拽向地狱的深渊。

一架飞机失踪的概率又有多少呢？

我们在一起的时候，我每天都惶恐着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不够好，不值得让你停留。我幻想过无数次你的离开，但我没想到，是以这样的方式。

飞机跃上云层的时候，安达沉沉睡去。在冗长的梦境中，前面一直有一团模糊的身影，拼尽全力去追逐，却在指尖刚要触及到时看见那身影化成了无数光点，驱散了黑暗，发出一声钝响——飞机平稳降落在长崎机场的跑道上，阳光透过舷窗射向薄薄的眼皮，邻座的婆婆笑着拍了拍安达的手臂，“已经到啦。”

安达有些恍惚，习惯性地拿出手机开机，点开line里面的黑山羊头像，发出一条信息：

“我已平安抵达，和三年前的你乘坐了同一个航班。你当时为什么没回东京，而要来长崎呢？”

再往上是密密麻麻上千条的短信，只不过状态都是未读。

5.

借调令下来的很快。刚过完新年，公司已经安排好了长崎那边的公寓。安达感到欣慰，自从和黑泽分手后，每天上班都是一种煎熬。他看上去还是那么耀眼，营业部永远的万人迷，而自己只是一个自卑的胆小鬼。

临行前东京总部的同事执意要办一个欢送酒会，安达作为主角压根没法拒绝。令他意外的是，黑泽也参加了，他本以为那个人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，再也不会想要和自己产生任何交集。

整个晚上，安达就像一个游魂，会说话，会笑，会吃东西，一切都是身体本能作出的机械反应，甚至比平时的他表现得更加热情。只是不敢往桌子对角黑泽的方向看。

六角似乎是所有人当中最后知后觉的了，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气氛。他一把揽过安达的肩膀，对着黑泽说道：“前辈，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吗，怎么一句话也不说，前辈不会是舍不得我们安达去长崎，难过得说不出话了吧？哈哈哈哈。”

安达被迫对上了黑泽的视线。那双眸子沉静如夜晚的湖水，深不见底，也看不出任何情绪。

“恭喜你升职啊，安达。”黑泽微笑着伸出手。僵持了几秒后，安达将手递过去，轻轻回握了一下，随即像被烫到似的迅速抽回。

那是只骨节分明的手，比自己的手大了一圈，总是干燥温暖。在东雪谷三丁目的坡道上，这只手曾经和自己十指交扣，驱散了冬日的寒冷。

“那我就祝安达，前程似锦吧。”黑泽说着仰面将满杯红酒一饮而尽。

如果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，我一定会鼓起勇气紧握住你的手，再也不放开。

6.

长崎的冬天并不太冷，分公司的同事也都很好相处。比起东京，在这个位于海边的港口城市，人们的个性似乎也更质朴热情。安达在来到这里的三个多月内经历了两次被表白，情人节当天还收到好几份巧克力。他只是婉言拒绝了。

以往自己是从不害怕寂寞的，一个人也能过得悠闲自在，谈不谈恋爱什么的，根本无所谓。

可是那两个月和黑泽的相处，似乎打开了他身体里的某个闸门。他开始学会妒忌，有了情欲，这些以往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情绪让他不知所措，却又在还未整理清楚的时候戛然而止。心脏被硬生生扯出一个缺口，无法填补，更无法接受另一个人的踏入。

他只有更加拼命地工作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，消耗自己，透支自己。美好的回忆全都变成了带毒的刺，稍有不慎就蛰痛神经。

2021年3月31日，长崎，小雨

今天是我在丰川会社的最后一天。工作已经早早交接完，将电脑归还掉，和同事们道别后，我去机场搭上了飞往长崎的航班。

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，从长崎机场出来，一路都是丰满红润的八重樱。

樱花的花语是希望、爱情和幸福，这些都是去年那两个月我曾体验过的。从无望的暗恋到心意被对方接受，再到分手，得而复失让我难以承受。

自从年初安达被调往长崎，我似乎失去了生活的重心。曾经在毫无回应的那七年里，安达是我唯一的光，每天只要能看他一眼，就可以将我照亮。而我却亲手将这束光熄灭了。

在和他分开后的三个多月里，我们完全没有任何联系。思念已经将我折磨得痛苦不堪，我孤注一掷地来到这里，只渴望能看到他。

我坐在公司对面的咖啡馆，从日落等到月升，终于盼来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
我的心跳得比表白那天还要快，几乎忍不住想要冲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冲动，却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被冷水彻底浇透。

安达身后跟着一个可爱的女孩，羞红着脸递给安达一个信封。他们说着什么，但我听不见，我只看到安达柔和地笑着，随即他们一起走向了不远处的车站。

脑袋嗡嗡作响。我已经忘记我是怎么去了机场，怎么回了东京。果然对于安达来说，我的爱过于沉重了吧？离开我，对他来说是最轻松的选择。

一直支撑着我的信念在那一刻轻易地坍塌了。再见，安达，没有我的打扰，你也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吧。接下来的我可能会去很多地方，没有你在的、完全陌生的地方。

虽然，我恐怕永远都无法忘记你。

安达在公司斜对角的咖啡馆，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。透过玻璃，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公司正门。他静静坐着，感受着黑泽视线曾经描绘过的方向，从日出坐到日落，一直到店员过来抱歉地说店铺已经打烊。

命运的丝线错综复杂，有时只拽起其中一根，就将人生拉往完全未知的方向。如果你那时候冲过来抱住我，是不是我们会迎来另一个结局？

7.

安达回到了东京。自己原本租住的公寓一直还在续租，钥匙交给柘植保管，他也很尽心，每周都会来稍作打扫，进门的时候一切如初。

外面的杂物早在去长崎之前就都整理收纳好了，衣橱里挂着很少的几件衣服。只有书架还是满满当当，漫画书在上面整齐地排列着。

安达走到书架边。最上面一排是《狩龙人拉格纳》，他和黑泽都很喜欢的一套漫画。曾经他们坐在圆桌旁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讨论剧情。

视线往下，是一整套黄色书脊的漫画，《香蕉鱼》。当时看最后一本的时候哭得厉害，把黑泽吓了一跳，抱着自己不停地安慰。

突然心里一阵难过。安达下意识地将这本抽出，没想到从书里掉落下来一个信封。

是一个厚厚的，淡米色的信封。打开里面的信纸，黑泽熟悉的字体印入眼帘。

安达，

你和我说这是你最喜欢的一部漫画，却只敢看一遍，因为看完心已经碎了，没有办法再碎第二次。于是我把这个信封偷偷藏在了里面。

我害怕你发现，又害怕你永远不会发现，这种矛盾的心情，想必很可笑吧。

你恐怕不会知道我喜欢了你多久。在那段漫长的、只是独自默默爱慕着你的时光里，我从未感觉到孤独，每天只是看着你就能让我无比满足。

我从未奢望过有一天你也会回头看到我，然而却真的发生了。安达，和你恋爱后的每一天都让我幸福得像在做梦一般。我害怕我的爱会不会过于沉重，让你有负担。我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和你在一起，又担心这样疯狂的想法只会让你想逃跑。

漫画里的英二对Ash来说，是拯救了他心灵的存在，其实你对我来说也是一样。英二写在信里的那句话，我同样也想对你说，I am with you. My soul is always with you.

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，可不可以让我亲手将这枚戒指戴上你左手的无名指？

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分离，那么请答应我，至少不要忘记我。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不再爱我，我也依然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守护着你。

永远爱你的黑泽

2020年12月13日

安达颤抖着手，在信封里面摸到了那枚戒指。细细的，银色的戒指，在昏暗的房间里反射出冷冽的光。眼睛被刺痛，心脏像被人紧紧握住，窒息般的痛苦如潮水般淹没全身。

8.

黑洞是引力最强的天体，是垂死的恒星崩溃之时最后的盛放。无限的塌缩扭曲了时空，最终在宇宙中留下恒久的墓碑。

安达躺在公园的长椅上，看着夜空中的星星，想象其中有一些在数千年前就已经开始死去。即便是宇宙，也会有消亡的一天，我相信没有永远。可你只是短暂走进我生命，为何我却要用尽此生来忘记？

你大概不知道，你在我心里留下的黑洞，已夺走我全部的希望之光。

2013年8月13日，东京，阵雨

这是我的第一篇日记。

在我二十三年的人生中，还是第一次感受如此汹涌的情绪。我不知该如何表达，更无法去向那个人诉说我的爱意。我只能选择以这样的方式记录下来。

上周和松蒲社长的聚餐，因为我的缘故大家不欢而散了。被认为只是徒有其表而被忽视掉所有努力，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，已经让我感到麻木。

在此之前，我没怎么注意过安达这个同期。他存在感很低，总是低眉顺眼，默默完成工作。但却在昨晚我醉酒失意即将晕倒的时候接住了我，对我说不用那么完美也很好，偶尔示弱也可以。

那是我第一次觉得，内心被触碰到了。我的心跳得好大声，眼泪就这样夺眶而出。安达并没有嘲笑我，只是低垂着目光陪伴在我身边，伸出手轻轻拍着我的胸口。这温柔的安抚让我瞬间沦陷了。

接下来的几天里，安达一直牢牢占据了我的视线。我发现他经常睡到头发翘起，顾不上自己的事，对待工作却很认真。平时老是面无表情，但一笑起来就会散发出柔和的氛围。几乎没花多少时间，我就爱上了他。

但这可能也是永远无望的爱情。我不敢奢求安达有一天能够回应，只要能让我在他身边，默默看着他，守护他，就足够了。

夏夜的樱花山纪念公园，只有蝉鸣。这是黑泽爱意萌生的地方，也是所有羁绊开始的地方。

在黑泽曾经躺过的长椅上，安达掩面痛哭。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在月色下泛着莹白的微光。他打开手机，再次发出永远得不到回应的信息。

“我根本不知道你的爱已经积累了那么久，我一直想追上你的脚步，你为什么…为什么不能等等我？”

“黑泽，我好想你。你在哪里？我该如何找到你？”

手指无力地垂落。失去意识的瞬间，恍惚中仿佛听到黑泽的声音，在他耳边，轻轻念着那首诗，

“或许我可用夏日把你来比方？

但你比夏日更可爱也更温良。”

End.

作者感言，写在最后：

这大概是迄今为止我写过的唯一的一篇BE了。当时刚看完《香蕉鱼》，被虐得死去活来。于是写一篇BE想自虐一下，以毒攻毒来着（误）。

其实在看《魔法师》第11集的时候我就在想，如果剧情结束在这里会怎样。然后Look for就是基于第11集黑泽与安达分手后并没有复合而展开的故事。我们常常会认为分开是因为不爱了，却没有想过也许两个深爱彼此的人也会因为种种原因而走向分离——也许是因为黑泽怕自己的爱过分沉重会给对方带来负担的放手，也许是因为安达的犹豫而选择的逃避。在《魔法师》剧中，两次都是安达勇敢踏出了关键的一步——无论是天桥的表白，还是楼顶的相遇。

如果安达不够勇敢呢？无人解开的误会只会越来越深，而时间通常很残忍，它带来许多未知，好的，坏的。可能我们想要的答案还未显露，已经失去获得答案的机会了。

当然也可把这个故事当作一个开放式的结局。黑泽还活着吗？或许会有奇迹。安达的寻找之路也并没有结束。他沿着黑泽日记的踪迹，走他走过的路，看他看过的风景，和存在于不同时间的黑泽在同一个空间相遇，也不失为一种浪漫。说起来，最初我的想法是这篇只是一个开头，后续想写点类似《弥留之国的爱丽丝》那样魔幻的剧情。后来又觉得，倒不如就结束在这里。

我年少的时候曾固执的认为，再绚丽的爱情也会走向平淡，倒不如在它最浓烈的时候结束。这样的想法现在看来确实是偏激了，但不得不承认的是，这会成为我们记忆中最深刻的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