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lather

外婆

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,我去养老院看望了外婆。

我已经有点记不太清上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,自从之前疫情反复,那边对探视也管得更严格,一开始说不接受探视,最近说提前预约、有三天内核酸报告就可以去。

从我家出发到那边,单程47公里。开车过去的路上,心中又冒出来那种有点难受的情绪,像是一种钝痛,时不时就会拉扯一下神经。

人真的是善于自我欺骗和自我麻痹的动物,无论找再多借口,工作忙也好路程远也好,疫情防控也好不让探视也好,这段时间我的确是疏忽了外婆的。这个认知让我很不好过,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带我,我对她比对我妈还要亲,在半夜偷听到她给我妈打电话说胃出血住院,我哭了整整一夜。

我想起舅舅意外去世的时候,外婆崩溃昏倒住院了。我在医院陪护了三天三夜几乎没怎么合眼,怕她想不开。出院回家之后,有天晚上我听到很大声响,打开她房门看她不在里面,而窗户大开着。我那一瞬间血液都倒流了,冲到窗边声嘶力竭地喊外婆外婆外婆!过了一会她从卫生间走出来,我在看到她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。

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。

我想我是很爱很爱她的,爱到哪怕在她身上联想到死这个字,心都会揪着疼。

舅舅去世那一年,我想着我一定要对她好,连带舅舅没办法做到的那份一起。只是失去小儿子的痛实在是跨不过去,我能理解的。不肖子也就算了,偏我舅舅是那么好的一个人。他的忌日就在我生日前两天,从那以后我的生日都失掉大半颜色了。丧亲这种切肤之痛,不是当事人,真的体会不了的。

外婆变得日益消沉和偏执,我们努力想让她高兴起来,但是收效甚微。舅舅不是她唯一的孩子,我妈也很孝顺的,但是这种事情上面,没法找到替代。没了就是没了,我知道她的心就空了那一块,谁也填不上的。

后来外婆显露出阿兹海默的初期症状,一时清醒一时糊涂,白天嗜睡晚上亢奋,妈妈被折磨得整夜睡不好觉,人肉眼可见的迅速憔悴。我那时候对外婆是有一些埋怨的。她陷入了自己的世界,可也不是不关心我们,她一直为子女孙辈考虑很多,但歇斯底里起来也极其不可理喻。我们就在这种矛盾中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,到底也开始力不从心了。

看了《被时间困住的父亲》,我大概有点明白那种状态是怎么回事,难过却又无解,有些问题不是知道就能化解得了的。终于还是决定送她去了养老院,大家心里都堵得慌,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。

在走进那座小楼,看着护工把外婆推出来的时候,我其实很忐忑。我设想过很多,外婆是不是更瘦了,精神如何,会不会都不记得我了。

外婆在看到我和我妈的时候表情还是很茫然,我妈甚至把口罩摘下来,叫了一声“妈”,随即被管理员勒令戴上,妈妈只能尴尬解释说是怕外婆认不出来,露下脸。我觉得不是因为看清楚那张脸,而是那一声“妈”唤回了外婆的神智,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,随即就涌出泪水。

她喊我妈的名字,喊我的名字。她倒没有变瘦,因为她本来就已经很瘦了。我握住她的手,手腕那么细,我一只手就能把它圈起来。我看到她喉咙抖动着,眼泪从布满皱纹的脸上滚下来,我虽然竭力控制,也无法阻止从胸口涌到眼角的酸涩,看一眼我妈,她眼睛也红的厉害。

外婆手臂的皮肤有点干燥,有点松弛,摸起来是软软的触感,我很想抱住她,但是她坐在轮椅上,不是很方便。我只能握她的手,帮她梳梳头发。外婆的头发很干净,身上也没有任何味道,我悄悄和妈妈说大概这里照顾的还不错,妈妈回我一句,说不定是因为家属来探视才弄好一点呢?这让我们又陷入沉默了。

外婆自顾自的说了很多话,说这里护工对她很好,说有时候饭菜不是很合胃口,说都快中午了你们赶紧回去吃饭吧,其实那时候才十点多,我们刚坐了一刻钟。

她说,你们平时那么忙,不要过来了,这里那么远,你们不方便的。

她又说,就是关照一下阿姨每天要按时给我吃药的,我害怕时间久了,我脑子的病越来越厉害,我会不记得你们了。

哪怕外婆对我们提一些要求也好,或者抱怨几句也好,但是没有,她反复说着护工阿姨很好,自己很好,没问一句你们怎么这么久没来,只说没想到今天能见面,真的是太好了。又一直说太远了你们下次不要来了。她舍不得我们受累,是令人心疼的豁达,她的无私只把我们的自私衬托得更加难看了。这令我难以抑制地生出一种自我厌恶的情绪。

回去的路上心情很沉重。妈妈先开口,说人老了生病真的很可怜的。我不知道该怎么接,我爸我妈也会老,我自己也会,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活得各有各精彩,但到了老朽那一刻,我不知道我要怎么面对那么一大把无用却漫长的时光,吃不动玩不动,也许还受着病痛的折磨。

这个问题还是太难了,没有答案的。只能先过好现在的每一天,尽力对外婆好一些,去探视得多一些,过年过节看能不能接她回来住一阵。现在付出,总好过,以后在真正失去的时候再来后悔。

人生的确是有很多无奈的。